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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越無咎被流放到云洲島的時候,皇城里已連續下了半個月淅淅瀝瀝的春雨,氤氳彌漫的水霧中,少年來了一趟施家,見他曾經的未婚妻,施家二小姐,施宣琴。

  隱蔽的后門處,往日高坐云端的越世子,如今瘦削憔悴,連雙唇都是蒼白的,毫無一絲血色。

  施宣琴站在門里面,一手撐著傘,一手捏著方香帕,輕輕捂住口鼻,不情不愿地道:“有什么話快些說罷,父親還在等著我呢,我沒有多少功夫同你耗在這,若被人撞見了更是不好。”

  她這嫌惡的神情,仿佛越無咎是個大瘟神,她恨不能離他遠遠的,一輩子都再也不跟他扯上關系。

  越無咎呼吸一顫,眸中陡然迸射出一絲炙熱的光芒,身上更是帶著股山林走獸般的戾氣。

  “你……你們施家退婚了,是嗎?”

  “不然呢?越家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,還想讓我,讓我整個親族上下跟著陪葬嗎?”

  “連你也相信,相信我爹當真有……謀逆之心?”

  “我信不信,重要嗎?”

  話至此處,一切再明顯不過,從前那個圍著越無咎轉,百般溫柔體貼,唯君不嫁的青梅竹馬徹底消失,如今只想撇清關系,不被連累。

  過往的情意蕩然無存,一切如同一個荒謬的笑話。

  雨水打濕了越無咎的眉眼發梢,他久久看著施宣琴,忽然幽幽說了一句:“我曾以為,你跟其他女人不同……”

  天地蕭瑟,一道纖秀的身影坐在閣樓二層,少女靜靜地趴在欄邊,將春雨中的這一幕盡收眼底。

  她膚色極白,瞳色又極淺,手腕上還戴著幾串奇怪的鈴鐺,清雋的面容同施宣琴有幾分相似,周身氣質卻迥異,仿佛山林間一個自在輕盈,無拘無束的精靈,根本不該出現在這朱門大戶中。

  事實上,她原本也就不是在施府中長大的。

  這是施家的三小姐,施宣琴同父異母的妹妹,施宣鈴。

  她的母親是蝶族人,乃青黎大山中的巫醫一脈,九歲之前,施宣鈴都是同母親生活在大山里,春日采花,夏夜捕螢,爬樹下水,摘果摸魚,過著隨性不羈,無憂無慮的日子。

  可后來母親病了,連族長都醫不好她,母親自知時日無多,竟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。

  她將施宣鈴帶出了青黎大山,送進了遙遠皇城里,朱門大戶的施府中。

  “阿娘帶你去見你爹,你會有一個新的家,雖然那里四四方方,高墻圍立,悶不透氣的,娘也不喜歡,可你只能去那了,至少你爹會庇佑你,娘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……”

  在青黎大山里,就不能活下去嗎?

  施宣鈴不懂,也不愿離開自幼生長的地方,可母親執意如此,才九歲的孩子拗不過,到底進了施府,認了祖,歸了宗,還得了一個極正式的大名,施宣鈴。

  從前她是沒有大名的,在青黎大山里,族人們都會親昵地喚她“小鈴鐺”,可如今有了名姓,心里卻反而空落落的,在規矩森嚴的施府里,她只能得到一句冷冰冰的“三小姐”。

  施宣鈴不喜歡,可也沒人在意她的喜歡。

  母親將她送進施府不久后,就在一個雨日離去了。

  靈堂簡陋而倉促,只放著一口棺木,母親就躺在里面,宛如熟睡。

  蝶族人如果離去,尸身會置于一葉小舟上,從頭到腳鋪滿鮮花,隨著河流漂入谷底,魂歸大山。

  可這里不是青黎山,沒有小舟,沒有鮮花,也沒有河流,只有一個小小的靈堂,一口伶仃的棺木。

  天地間靜悄悄的,彼時年幼的施宣鈴靠在白墻外,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淋著春雨。

  她早已換上了世家小姐的裝束,唯獨手腕上的幾串鈴鐺不愿摘下,那仿佛是她跟故園唯一的牽連了,她舍不得丟掉。

  無人來拜祭她阿娘,施家人本就當她娘是不知從哪冒出來的“妖女”,又暗中笑她是個野孩子,又怎肯施舍幾分薄面,來送她娘最后一程呢。

  不要緊,小小的孩童靠著墻,從懷中摸出了一顆花蜜糖,慢慢放入了嘴中。

  糖是她自己做的,拈花制糖,蝶族人都會,可施府的少爺小姐們卻嫌臟,沒人肯接過她給的糖。

  尤其是她名義上的“二姐”,更是捏著手帕,嫌惡地斥了聲:“拿回去,真臟,我不要。”

  不僅糖是臟的,在他們眼中,她這個來歷不明的“小妖女”,也是臟的。

  那種嫌惡,就像如今二姐對越世子的態度一樣,如出一轍,毫無分別。

  隔著霧靄朦朧的春雨,施宣鈴坐在二層閣樓上,遙遙望著雨中少年那道單薄孤傲的身影,仿佛看到了那一年靈堂外,幼小無依的自己。

  她趴在欄邊,不知怎么,又從袖里摸出了一顆糖,一邊含進了嘴中,一邊繼續聽著雨里的對話。

  “你回去吧,別再來找我了,云洲島路途遙遠,我祝你安好,莫再心存妄想了,下半輩子就在那島上……老老實實做個洗玉奴吧。”

  云洲島上有豐富的玉石礦山,但海島偏遠,氣候古怪,被貶去那里服苦役的,都統一稱為“洗玉奴”。

  從前越無咎身份高貴,是皇城里最耀眼的天之驕子,身上佩的玉都是從云洲島進貢而來,萬里挑一的上等珍寶。

  可如今,曾經佩玉的世子爺,即將要流放到那海島之上,成為挖玉石的罪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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