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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元來更喜歡讀書,其實不太喜歡練武,不是吃不住苦,熬不住疼,就是沒姐姐那么癡迷武學。

    追隨師父盧白象,再次來到這座落魄山上,他和姐姐依舊沒能將名字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,因為那位年輕山主又沒在山頭,元來沒覺得有什么,姐姐元寶其實頗為憤懣,總覺得師父受到了怠慢。元來每天除了練拳走樁,與姐姐切磋技擊之術,一有空閑就是看書,元寶對此并不高興,私底下找過元來,說了一番找了這么個師父,我們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。元來聽進去了,不過還想要說些自己的道理,只是看著姐姐當時的冷峻面容,以及姐姐手中攥緊的那根木桿長槍,元來就沒敢開口。

    那桿木槍,是他們那個當鏢師的爹,唯一的遺物,在元寶眼中,這就是元家的祖傳之物,本該傳給元來,但是她覺得元來性子太軟,從小就沒有血性,不配拿起這桿木槍。

    他們爹是死在江湖里的,那他們姐弟作為江湖兒郎出身,就該在江湖上找回場子。元來卻要每天讀書,算怎么回事?

    元寶當然更喜歡那個熱熱鬧鬧又規矩森嚴的真正師門,曾是朱熒王朝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老巢,師父先是攏起了一伙邊境流寇馬賊,后來斷斷續續來了許多隱姓埋名的奇人異士,有些老人,滿身的書卷氣,哪怕吃著粗糲食物,喝著劣酒,也能悠哉悠哉,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輕子弟,見著了大魚大肉都要皺眉頭,卻要猶豫半天,才愿意下筷子,有些沉默寡言的漢子,對著一把佩刀,偏偏就要落淚。

    元來喜歡落魄山。

    因為落魄山上有個叫岑鴛機的姑娘。

    與姐姐元寶一樣,練拳勤勉,但是長得比姐姐好看,還溫柔。

    他知道岑鴛機每天早晚都會走兩趟落魄山的臺階,所以就會掐準時辰,早些時候,散步去往山巔山神祠,逛蕩一圈后,就坐在臺階上翻書。

    今天月色下,元來又坐在臺階頂上看書,約莫再過半個時辰,岑姑娘就要從一路練拳走到山巔,她一般都會休息一炷香功夫再下山,岑姑娘偶爾會問他在看什么書,元來便將早就打好的腹稿說給姑娘聽,什么書名,哪里買來的,書里講了什么。岑姑娘從來不會厭煩,聽他言語的時候,她會神情專注望著他,岑姑娘那一雙眼眸,元來看一眼便不敢多看,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。

    岑姑娘的眼睛,是明月。

    天下明月唯一輪,誰抬頭都能瞧見,不稀奇。

    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,就只有他元來一人,輕輕望去,才能發現。

    今夜不知為何,岑姑娘身邊多出了一個姐姐,一起打著那個粗淺入門的走樁,一起登山。

    元來便有些難為情,坐立難安,擔心那位心直口快的姐姐,會當著岑姑娘的面訓他不務正業,那以后,岑姑娘還愿意問自己在看什么書嗎?

    元寶和岑鴛機一起到了山巔,停了拳樁,兩個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,有說有笑。不過真要計較起來,當然還是岑鴛機姿色更佳。

    元寶與岑鴛機私底下切磋過,各有勝負,雙方練拳都沒多久,于是約定了將來她們要一起躋身傳說中的金身境。

    元來坐在不遠處,看書也不是,離開也不舍得,微微漲紅了臉,只敢豎起耳朵,聽著岑姑娘清脆悅耳的言語,便心滿意足。

    兩位少女并肩而坐,元寶說著自己師父的武學通玄,才情驚艷,琴棋書畫,無所不知。

    岑鴛機便說著朱老先生的諸多好,和藹可親,待人和善,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。

    元來向下望去,看到了三個小丫頭,為首之人,個兒相對最高,是個很怪的女孩,叫裴錢,特別鬧騰。在師父和前輩朱斂那邊,言語從來沒什么忌諱,膽子極大。后來元來問師父,才知道原來這個裴錢,是那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,并且與師父四人,當年一起離開的家鄉,走了很遠的路,才從桐葉洲來到寶瓶洲落魄山。

    那個總能變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,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兒八經的祖師堂建筑,卻已有自己的譜牒,譜牒上她叫陳如初,不過她還說喊她暖樹也可以,詳細解釋是那“暖律潛催,幽谷暄和,黃鸝翩翩,乍遷芳樹”的暖樹,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。另外那個扛著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,憨憨的,第一次見面,就問他有沒有聽過北俱蘆洲的啞巴湖,曉不曉得啞巴湖里有一條大水怪。

    岑鴛機看到那裴錢,就有些犯怵發虛。

    元寶不太愿意搭理這個落魄山上的小山頭,陳如初還好,很乖巧一孩子,其余兩個,元寶是真喜歡不起來,總覺得像是兩個給門板夾過腦袋的孩子,總喜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。落魄山加上騎龍巷,人不多,竟然就有三座山頭,大管家朱斂、大驪北岳正神魏檗、看門人鄭大風是一座,處久了,元寶覺得這三人,都不簡單。

    裴錢這撥孩子,勉強算一座小山頭。

    騎龍巷壓歲鋪子掌柜石柔,與草頭鋪子師徒三人,好像比較親近。

    那個喜好身穿青衣的陳靈均,更多是獨來獨往,不在任何一座山頭。

    元寶詢問過岑鴛機關于那個年輕山主的事情,岑鴛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,只說不是壞人,沒什么山主架子,喜歡當甩手掌柜,一年到頭都在外邊遠游,只知道讓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務,勞心勞力。

    裴錢也與元寶、元來姐弟聊不到一塊去,帶著陳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,若是沒有元寶岑鴛機這些外人在場,被山水同僚譏諷為“金頭山神”宋煜章也會現身,聽裴錢說些從老廚子和披云山那邊聽來的山水趣聞,宋煜章也會聊些自己生前擔任龍窯督造官時的瑣碎事務,裴錢愛聽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。

    離著元寶三人有些遠了,周米粒突然踮起腳跟,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:“我覺得那個叫元寶的小姑娘,有些憨憨的。”

    裴錢瞪眼道:“身為落魄山右護法,怎么可以在背后說人是非?!”

    周米粒病懨懨的。

    裴錢嬉笑道:“傻不傻的,還需要你說嗎?咱們心里有數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周米粒笑逐顏開。

    裴錢伸手摸著周米粒的小腦袋,微微彎腰,眼神慈祥道:“每天吃那么多米粒兒,一碗又一碗的,個兒怎么不長高嘞?”

    周米粒以腳尖點地,挺起胸膛。

    裴錢輕輕按下周米粒,安慰道:“有志不在個兒高。”

    周米粒笑得合不攏嘴。

    裴錢伸出雙手,按住周米粒的兩邊臉頰,啪一下合上啞巴湖大水怪的嘴巴,提醒道:“米粒啊,你現在已經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了,上上下下,從山神宋老爺那邊,到山腳鄭大風那兒,還有騎龍巷兩間那么大的鋪子,都曉得了你的職務,名聲大了去,越是身居高位,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,不能翹小尾巴,不能給我師父丟臉,曉不得?”

    陳如初望向北邊的灰蒙山,也屬于自家山頭,而且極大,如今螯魚背已經租借給了書簡湖珠釵島。

    陳如初輕聲說道:“朱先生好像這次出門還要很久。”

    裴錢點頭道:“要走好些地方,聽說最遠,要到咱們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。”

    裴錢從袖子里掏出一只錢囊,“與你們說過的,送我錢袋子的那位桂姨,就是老龍城的神仙前輩,她笑起來特別好看哩。”

    周米粒問道:“能給我瞅瞅不?”

    裴錢遞過去,“不許亂翻,里邊裝著的,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。”

    周米粒拿過錢袋子,“真沉。”

    裴錢扯了扯嘴角,哼哼道:“這就叫家當!”

    裴錢跳上了山巔欄桿,學自己師父,緩緩出拳,行云流水。

    每次驟然停歇一振袖,如悶雷。

    稍稍一跺腳,整條欄桿便瞬間灰塵震散。

    只可惜石階那邊三人,已經下山去了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,剛剛離開舊大驪版圖,去往寶瓶洲中部地界。

    如今的寶瓶洲,其實都姓宋了。

    劉重潤覆了一張朱斂遞來的女子面皮,中人之姿,坐在屋內梳妝臺前,手指輕輕抹著鬢角,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只是想起此次尋寶,依舊惴惴不安,畢竟水殿龍舟兩物,她作為昔年故國垂簾聽政的長公主,尋見容易,只是如何帶回龍泉郡,才是天大的麻煩,不過那個朱斂既然說山人自有妙計,劉重潤也就走一步看一步,相信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,既然愿意將落魄山大權交予此人,不至于是那種夸夸其談之輩。

    盧白象屋內,朱斂盤腿而坐,桌上一壺酒,一只瓷杯,一碟黃豆,小酌慢飲。

    盧白象坐在對面,沒有喝酒的

    意思。

    崔東山的那封回信上,提了一筆魏羨,說這家伙這些年從隨軍修士做起,給一個名叫曹峻的實職武將打下手,攢了不少軍功,已經得了大驪朝廷賜下的武散官,以后轉入清流官身,就有了臺階。

    藕花福地畫卷四人,如今各有道路在腳下。

    魏羨投軍,隋右邊在桐葉洲玉圭宗修行,當了個修道之人,盧白象在江湖上開宗立派,唯獨朱斂,留在落魄山。

    盧白象先前收到朱斂的密信,就立即準備了三件山上寶物和一箱子神仙錢,都是幾撥朱熒王朝亡國遺民的買命錢,不過后來陳平安從龍宮洞天寄信回落魄山,朱斂不但沒收下盧白象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,還反過來給了盧白象十顆谷雨錢。但是同時叮囑盧白象創建的門派,收攏各路兵馬沒關系,最好別摻和那幫遺老遺少的復國之舉,大驪鐵騎接下來要做的,肯定就是針對這撥試圖死灰復燃的漏網之魚。陳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議,沒有一定要盧白象如何行事。

    與劉重潤商議尋寶一事,盧白象在場,只不過都是朱斂在那邊運籌帷幄。

    朱斂一舉三得。

    幫著落魄山確定了劉重潤和珠釵島,值不值得成為長遠的盟友。

    珠釵島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。

    劉重潤欠了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一成分賬。

    當然落魄山和陳平安、朱斂,都不會貪圖這些香火情,劉重潤和珠釵島將來在生意上,若有表示,落魄山自有辦法在別處還回去。

    相信劉重潤如今還不太清楚,珠釵島嫡傳弟子,先前能否留在螯魚背修行,就在她的一念之間。

    若是利益熏心,在得知尋寶一事隱患重重之后,仍是執意要涉險行事,那么就不是當下的光景了。

    盧白象笑問道:“若是劉重潤選錯了,你朱斂就屬于畫蛇添足,豈不是自找麻煩,被你試探出了劉重潤不是合適的盟友,那本該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龍舟,到底取還是不取?不取,等于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賬,取了,便要與劉重潤和珠釵島關系更深一層,落魄山后患無窮。”

    朱斂捻起幾粒金黃燦燦的干炒黃豆,丟入嘴中,咬得嘎嘣脆,笑瞇瞇道:“‘若是’?現在不是沒有這個‘若是’嘛。”

    盧白象搖搖頭,顯然不太認可朱斂此舉。

    若是他來住持此事,在崔東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后,就大局已定,水殿、龍舟,必有一件,清清爽爽,搬運到落魄山。至于其它,此后劉重潤和珠釵島修士在未來歲月里的對與錯,其實都是小事。因為盧白象堅信落魄山的發展之快,很快就會讓珠釵島修士人人高山仰止,想犯錯都不敢,哪怕犯了珠釵島修士自認的天大錯,在落魄山這邊都只會是他盧白象隨手抹平的小錯。

    朱斂舉杯抿了口酒,呲溜一聲,滿臉陶醉,捻起一粒黃豆,斜眼笑道:“安心當你的魔教教主去,莫要為我憂心這點黃豆小事。”

    盧白象笑問道:“裴錢主動去竹樓練拳,為何不與陳平安直說?既然覺得事大,又為何由得崔老前輩那般摧殘裴錢本心?真不怕物極必反,裴錢的武學之路,早早到了斷頭路?”

    朱斂放下舉到一半的酒杯,正色說道:“崔誠出拳,難道就只是錘煉武夫體魄?拳頭不落在裴錢心頭,意義何在?”

    朱斂冷笑道:“裴丫頭這種武學天才,誰不能教?不能教好?我朱斂可以,你盧白象可以,估計就連岑鴛機都可以教,反正裴錢只要自己想要練拳,就會學得很快,快到當師父的都不敢相信。但是要說誰能教出一個當世最好,你我不行,甚至連少爺都不成!”

    朱斂輕輕抬臂握拳,“這一拳打下去,要將丫頭的體魄與心弦,都打得只留下一絲生氣可活,其余皆死,不得不認命服輸,但就是憑著僅剩的這一口氣,還要讓裴錢站得起來,偏要輸了,還要多吃一拳,便是‘贏了我自己’,這個道理,裴錢自己都不懂,是我家少爺一言一行,教給她的書外事,結結實實落在了她心上的,開了花結了果,剛好崔誠很懂,又做得到。你盧白象做得到?說句難聽的,裴錢面對你盧白象,根本不覺得你有資格傳授他拳法。裴丫頭只會裝傻,笑瞇瞇問,你誰啊?境界多高?十一境武夫有沒有啊?有的話,你咋個不去一拳開天?在我裴錢這兒耍個錘嘛。”

    說到最后,朱斂自顧自笑了起來,便一口飲盡杯中酒。

    盧白象笑著點頭。

    那是一個極其聰明通透的小女孩。

    朱斂又笑道:“你以為她清楚崔誠是什么境界?裴丫頭知道個屁,她只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她師父的拳,是那個叫崔誠的老頭兒,一拳一拳打出來的,那么天底下唯二能夠傳授她拳法的,除了天大地大師 地大師父最大,就只有二樓那個老人有那么點資格,其他任何人,管你是什么境界,在裴丫頭這邊,都不行。”

    朱斂伸出一根手指,在桌上隨手畫了一個圈,“在這里邊,裴錢言行無忌。”

    盧白象問道:“如果有一天裴錢的武學境界,超過了自己師父,又該如何?她還管得住心性嗎?”

    朱斂嗤笑道:“我家少爺幾百年前就想到這個狀況了,需要你盧白象一個外人瞎操心?你當是你傳授那姐弟拳法?如此省心省力?丟幾個拳架拳招,隨他們練去,心情好,喂他們幾拳就完事了?盧白象,真不是我瞧不起你,一直這么下去,元寶元來兩人,將來僥幸能夠將拳練死,你這個當師父的,都該燒高香了。”

    盧白象不以為意。

    朱斂搖搖頭,“可憐兩孩子了,攤上了一個從未將武學視為畢生唯一追求的師父,師父自己都半點不純粹,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純粹。”

    盧白象笑問道:“真有需要他們姐弟死里求活的一天,勞煩你搭把手,幫個忙?”

    朱斂呵呵笑道:“元寶將來如何,暫時不好說,元來欲想破大瓶頸,我還真有錦囊妙計。”

    盧白象說道:“那三件山上寶物,我以私人身份贈送給你,至于你朱斂如何處置,是給落魄山添補家用,還是自己收藏,我都不管。”

    朱斂抿了口酒,“說定了?”

    盧白象點點頭。

    朱斂這才給出答案,“將來當著元來的面,讓裴丫頭一拳打得岑鴛機半死,不就成了?”

    盧白象爽朗大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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